茅盾散文《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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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雾》(共9篇)由网友“炸肉好次吗”投稿提供,下面是小编给各位读者分享的茅盾散文《雾》,欢迎大家分享。

茅盾散文《雾》

篇1:茅盾散文《雾》

茅盾散文《雾》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

我还不知道这些山峰叫什么名儿。我来此的第一夜就看见那最高的一座山的顶巅像钻石装成的宝冕似的灯火。那时我的房里还没有电灯,每晚上在暗中默坐,凝望这半空的一片光明,使我记起了儿时所读的童话。实在的呢,这排列得很整齐的依稀分为三层的火球,衬着黑魆魆的山峰的背景,无论如何,是会引起非人间的'缥缈的思想的。

但在白天看来,却就平凡得很。并排的五六个山峰,差不多高低,就只最西的一峰戴着一簇房子,其余的仅只有树;中间最大的一峰竟还有濯濯地一大块,像是癞子头上的疮疤。

现在那照例的晨雾把什么都遮没了;就是稍远的电线杆也躲得毫无影踪。

渐渐地太阳光从浓雾中钻出来了。那也是可怜的太阳呢!光是那样的淡弱。随后它也躲开,让白茫茫的浓雾吞噬了一切,包围了大地。

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

我自然也讨厌寒风和冰雪。但和雾比较起来,我是宁愿后者呵!寒风和冰雪的天气能够杀人,但也刺激人们活动起来奋斗。雾,雾呀,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像陷在烂泥淖中,满心想挣扎,可是无从着力呢!

傍午的时候,雾变成了牛毛雨,像帘子似的老是挂在窗前。两三丈以外,便只见一片烟云——依然遮抹一切,只不是雾样的罢了。没有风。门前池中的残荷梗时时忽然急剧地动摇起来,接着便有红鲤鱼的活泼泼的跳跃划破了死一样平静的水面。

我不知道红鲤鱼的轨外行动是不是为了不堪沉闷的压迫?在我呢,既然没有杲杲的太阳,便宁愿有疾风大雨,很不耐这愁雾的后身的牛毛雨老是像帘子一样挂在窗前。

1928年11月14日。

篇2:名家茅盾散文

名家茅盾散文

《欢迎古物》

自从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在四小时内打下了“天下第一雄关”以后,大人先生们就挂念着北平文化城里的古物。现在好了,平津尚未陷落,而古物已经装箱待运;据说共装三千大木箱,须得四列车方能运走;那么,万一不远的将来平津失守,而古物无恙,大人先生们庶可告无罪于列祖列宗。

古物虽有三千箱之多,但到底只有三千箱,四列车也便运了走。比不得平津的地皮是没有法子运走的。至于平津的老百姓,——几百万的老百姓,更其犯不着替他们打算,他们自己有腿!

况且就价值而言,也是老百姓可憎而古物可贵。不见洋大人撰述的许多讲到中华古国的书么?他们嘲笑猪一样的中华老百姓,却赞赏世界无比的中华古物呢!如果为了不值钱的老百姓而失了值钱的古物,岂不被洋大人所叹,而且要腾笑国际?于此,我们老百姓不能不感谢大人先生们尽瘁国事的苦心!

然而别有心肠的日本帝国主义似乎并不因为北平古物已走而就此放手。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增兵到热河边境。我们用火车运古物,他们用火车运兵!平津的老百姓眼见古物车南下却不见兵车北上,而又听得日军步步逼进,他们那被弃无告的眼泪只好往肚子里吞。

可惜洋鬼子的机械文明尚未臻万能之境。不然,用一架硕大的起重机把中华古国所有的国宝,例如北平的三海大内,曲阜的孔林,南京的孙陵之类,一齐都吊上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让大人先生们安安稳稳守在那里“长期抵抗”,岂不是旷世之奇勋!

不过目前已经有四列车的古物待运,实在也是了不起的荩谋了,老百姓感激零涕之余,应该高呼三声:古物万岁!

《虹》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气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象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

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e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这不是也很象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么?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片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桥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鹰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象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桥上,高揭着什么怪好听的旗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概是不会少有的罢?

《冥屋》

小时候在家乡,常常喜欢看东邻的纸扎店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一类的东西。那纸扎店的老板戴了阔铜边的老花眼镜,一面工作一面和那些靠在他柜台前捧着水烟袋的闲人谈天说地,那态度是非常潇洒。他用他那熟练的手指头折一根篾,捞一朵浆糊,或是裁一张纸,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很有艺术家的风度。

两天或三天,他糊成一座”阴屋“。那不过三尺见方,两尺高。但是有正厅,有边厢,有楼,有庭园;庭园有花坛,有树木。一切都很精致,很完备。厅里的字画,他都请教了镇上的画师和书家。这实在算得一件”艺术品“了。手工业生产制度下的“艺术品”!

它的代价是一块几毛钱。

去年十月间,有一家亲戚的老太太“还寿经”。我去“拜揖”,盘桓了差不多一整天。我于是看见了大都市上海的纸扎店用了怎样的方法糊“阴屋”以及“船,桥,库”了!亲戚家所定的这些“冥器”,共值洋四百余元;“那是多么繁重的工作!”--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这么大的工程还得当天现做,当天现烧。并且离烧化前四小时,工程方才开始。女眷们惊讶那纸扎店怎么赶得及,然而事实上恰恰赶及那预定的烧化时间。纸扎店老板的精密估计很可以佩服。

我是看着这工程开始,看着它完成;用了和儿时同样的兴味看着。

这仍然是手工业,是手艺,毫不假用机械;可是那工程的进行,在组织上,方法上,都是道地的现代工业化!结果,这是商品;四百余元的代价!

工程就在做佛事的那个大寺的院子里开始。动员了大小十来个人,作战似的三小时的紧张!“船“是和我们镇上河里的船一样大,“桥”也和镇上的小桥差不多,“阴屋“简直是上海式的三楼三底,不过没有那么高。这样的大工程,从扎架到装璜,一气呵成,三小时的紧张!什么都是当场现做,除了”阴屋“里的纸糊家具和摆设。十来个人的总动员有精密的分工,紧张连系的动作,比起我在儿时所见那故乡的纸扎店老板捞一朵浆糊,谈一句闲天,那种悠游从容的态度来,当真有天壤之差!“艺术制作”的兴趣,当然没有了;这十几位上海式的“阴屋”工程师只是机械地制作着。一忽儿以后,所有这些船,桥,库,阴屋,都烧化了;而曾以三小时的作战精神制成了它们的“工程师”,仍旧用了同样的作战的紧张帮忙着烧化。

和这些同时烧化的,据说还有半张冥土的房契(留下的半张要到将来那时候再烧)。

时代的印痕也烙在这些封建的迷信的仪式上。

篇3:茅盾散文《樱花》

茅盾散文《樱花》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五日《新文艺》月刊第一卷第二号。署名M.D。曾收入《茅盾散文集》、《茅盾文集》第九卷和《茅盾散文速写集》。

往常只听人艳说樱花。但要从那些“艳说”中抽绎出樱花的面目,却始终是失败。

我们这一伙中间,只有一位Y君见过而且见惯樱花,但可惜他又不是善于绘声影的李大嫂子,所以几次从他的嘴里也没听出樱花的色相。

门前池畔有一排树。在寒风冻雨中只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它没有梧桐那样的癞皮,也不是桃树的骨相,自然不是枫——因为枫叶照眼红的时候,它已经零落了。它的一身皮,在风雪的严威下也还是光滑而且滋润,有一圈一圈淡灰色的`箍纹发亮。

因为记得从没见过这样的树,便假想它莫就是樱花树罢!

终于暖的春又来了。报纸上已有“岚山观花”的广告,马②

②岚山:日本京都附近的山名,著名的风景区。路上电车站旁每见有市外电车的彩绘广告牌,也是以观花为号召。自然这花便是所谓樱花了。天皇定于某日在某宫开“赏樱会”,赐宴多少外宾,多少贵族,多少实业界巨子,多少国会议员,这样的新闻,也接连着登载了几天了。然而我始终还没见到一朵的樱花。据说时间还没有到,报上消息,谓全日本只有东京上野公园内一枝樱花树初初在那里“笑”。

在烟雾样的春雨里,忽然有一天抬头望窗外,蓦地看见池西畔的一枝树开放着一些淡红的丛花了。我要说是“丛花”;因为是这样的密集,而且又没有半张叶子。无疑地这就是樱花。

过了一二天,池畔的一排樱花树都蓓蕾了,首先开花的那一株已经秾艳得像一片云霞。到此时我方才构成了我的樱花概念是:比梅花要大,没有桃花那样红,伞形的密集地一层一层缀满了枝条,并没有绿叶子在旁边衬映。

我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不是怎样出奇的东西,只不过闹哄哄地惹眼罢了。然而又想到如果在青山绿水间夹着一大片樱花林,那该有异样的景象罢!于是又觉得岚山是不能不一去了。

李大嫂子在国内时听过她的朋友周先生夸说岚山如何如何的好。我们也常听得几位说:“岚山是可以去去的。“于是在一个上好的晴天,我们都到岚山去了。新京阪急行车里的拥挤增加了我们几分幻想。有许多游客都背着大片的酒,摇摇晃晃地在车子里就唱着很像是梦呓又像是悲呻的日本歌。

一片樱花林展开在眼前的时候,似乎也有些兴奋罢?游客是那么多!他们是一堆堆地坐在花下喝酒,唱歌,笑。什么果子皮,空酒瓶,“辨当”的木片盆,杂乱地丢在他们身旁。太阳光颇有些威力了,黄尘又使人窒息,摩肩撞腿似的走路也不舒服,刚下车来远远地眺望时那一股兴奋就冷却下去了。如果是借花来吸点野外新鲜空气呀,那么,这样满是尘土的空气,未必有什么好处罢?——我忍不住这样想。

山边有宽阔的湖泊一样的水。大大小小的游船也不少。我们雇了一条大的,在指定的水路中来回走了两趟。回程是挨着山脚走,看见有一条小船蜗牛似的贴在山壁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船里人很悠闲地吹着口琴。烦渴中喝了水那样的快感立刻凝成一句话,在我心头掠过:岚山毕竟还不差,只是何必樱花节呵!

归途中,我的结论是:这秾艳的云霞一片的樱花只宜远观,不堪谛视,很特性地表示着不过是一种东洋货罢了。

1929年5月15日。

篇4:茅盾散文《冬天》

茅盾散文《冬天》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岂不同罢。一般的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

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起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儿好像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了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

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有过整齐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像狗毛一样的草坪,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弃火来烧的。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去送它。这些草地中,往往有浮厝的棺木或者骨殖甏,火势逼近了那棺木时,我们的最紧张的时刻就来了。我们就来一个”包抄“,扑到火线里一阵滚,收熄了我们放的火。这时候我们便感到了克服敌人那样的快乐。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然而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期爽的,而又大家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躲在那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做完了一件事,也感得一种愉快。那时候,我把”冬“和春夏秋比较起来,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没有片刻的安静,而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而也是疟病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

不过我也理智地较为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运命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

“春”要来到的时候,一定先有“冬”。冷罢,更加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篇5:茅盾散文《戽水》

茅盾散文《戽水》

就说是A村罢。这是个二三十人家的小村。南方江浙的“天堂“区域照例很少(简直可以说没有)百来份人家以上的大村。可是A村的人出门半里远,——这就是说,绕过一条小“浜”,或者穿过五六亩大的一爿田,或是经过一两个坟地,他就到了另一个同样的小村。假如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叫它B村,假如B村的地位在A村东边,那么西边,南边,北边,还有C村,D村,E村等等,都是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的,用一句文言,就是“鸡犬之声相闻”。

可是我们现在到这一群小村里,却听不到鸡犬之声。狗这种东西,喜欢吃点儿荤腥;最不摆架子的狗也得吃白饭拌肉骨头。枯叶或是青草之类,狗们是不屑一嗅的。两年多前,这一带村庄里的狗早就挨不过那种清苦生活,另找主人去了。这也是它们聪明见机。要不,饿肚子的村里人会杀了它们来当一顿的。

至于鸡呢,有的;春末夏初,稻场上啾啾啾的乱跑,全不过拳头大小,浑身还是绒毛,可是已经会用爪子爬泥,找出小虫儿来充饥。然而等不到它们“喔喔”啼的时候,村里人就带它们上镇里去换钱来买米。人可不像鸡,靠泥里的小虫子是活不了的。所以近年来这一带的村庄里,永远只见啾啾啾的小鸡,没有邻村听得到的喔喔高啼的大鸡。

这一带村庄,现在到处是水车的声音。

A村和B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从“端阳”那时候起,小河的两岸就排满了水车,远望去活像一条蜈蚣。这长长的水车的行列,不分昼夜,在那里咕噜咕噜地叫。而这叫声,又可以分做三个不同的时期:

最初那五六天,水车就像精壮的小伙子似的,它那“杭育,杭育”的喊声里带点儿轻松的笑意。水车的尾巴浸着浅绿色的河水,辘辘地从上滚下去的叶子板格格地憨笑似的一边跟小河亲一下嘴,一边就喝了满满的一口,即刻又辘辘辘地上去,高兴得嘻嘻哈哈地把水吐了出来,马上又辘辘地再滚了下去。小河也温柔地微笑,河面漾满了一圈一圈的笑涡。

然而小河也渐渐瘦了。水车的尾巴接长了一节,它也不像个精壮的小伙子,却像个瘦长的痨病鬼了。叶子板很费力似的喀喀地滚响,滚到这瘦的小河里,抢夺了半口水,有时半口还不到,再喀喀地挣扎着上来,没有到顶(这里是水车的嘴巴),太阳已经把带泥的板边晒成灰白色了。小河也是满脸土色,再也笑不出来,却吐着叹息的泡沫。

这样过了两天,水车的尾巴就不得不再接长一节。可是,像一个支气管炎的老头子,它咳得那么响,却是干咳。叶子板因为是三节了,滚得更加慢,更加吃力,轧轧的响声也是干燥的,听了叫人牙齿发酸。水车上的人,半点钟换一班。他们汗也流完了,腿也麻木了,用了可惊的坚强的意志,要从这干瘪的小河榨出些浓痰似的泥浆来!轧轧轧,喀喀喀,远远近近的无数水车愤怒地悲哀地喊着。

这样又是一天,小河像逃走了似的从地面上隐去。河心里的泥开始起皱纹,像老年人的脸;水车也都噤口,满身污泥,一排一排,朝着满天星斗的夏天的夜。

稻场上,这时例外地人声杂乱。A村和B村的人在商量一个新的办法。那条小河的西头,是一个小小的浜,那已是C村的地界。靠着浜边,是C村人的桑地,倘使在这一片桑地上开一道沟出去,就可以把外边塘河里的水引到浜里,再引到小河里。

从浜到塘河,路倒不远,半里的一小半;为难的,这是一片桑地,而且是C村人的。然而要得水,只有这一条路呀!A村和B村的人就决定去跟那片桑地的主人们商量,借这么三四尺阔的地面开一道沟出来;要是坏了桑树,他们两村的人照样赔还。

他们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终于把这道沟开成了。然而塘河里的水也浅得多了,不用人工,不会流到那新开成的沟。这当儿,农民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再来一次表现。A村和B村的人下了个总动员!新开沟跟塘河接头那地方立刻挖起一口四五丈见方的蓄水池来,沿那池口,排得紧紧的,是七八架水车,都是三节的尾巴,像有力的长臂膊,伸到河心水深的地点,车上全是拼命的壮丁,发疯似地踏着,叶子板汩汩地狂叫!这是人们对旱天的最后的决战!

蓄水池满了,那灰绿色的浑水澌澌地流进那四尺多阔的沟口,倒好像很急似的;然而进了沟就一点一点慢下来了,终于通过了那不算短的沟,到了浜,再到了那小河的干枯的河床,那水就看不出是在流,倒好像从泥里渗出来似的。小河两岸的水车头,这时早又站好了人,眼望着河心。有几个小孩在河滩上跑来跑去,不时大声报告道:“水满一点了!”“一个手指头那么深了!“忽然一声胡哨,像是预定的号令,水车头那些人都应着发声喊,无数的脚都动了,水车急响着枯枯枯的干燥的叫号。但是水车的最下的一个叶子板刚刚能够舐着水,却不能喝起水来,——小半口也不行。叶子板滚了一转,湿漉漉的,可是戽不起水!

“叫他们外边塘河边的人再用点劲呀!”有人这么喊着。这喊声,一递一递传过去,骑马似的报到塘河上。“用劲呀!“塘河上那七八架水车上的人品声叫了一下。他们的酸重的腿儿一起绞出最后的力气,他们脸上的肌肉绷紧到起棱了。蓄水池扑剌剌扑剌剌地翻滚着白色的水花。从池灌进沟口的水哗哗地发叫。然而通过了那沟,到得小河时,那水又是死洋洋没点气势了。小河里的水是在多起来,然而是要用了最精密的仪器才能知道它半点钟内究竟多起了若干。河中心那一泓水始终不能有两个指头那么深!

因为水通过那半里的一小半那条沟的时候,至少有一小半是被沿路的太干燥的泥土截留去了。因为那个干了的小浜也有半亩田那么大,也是燥渴得不肯放水白白过去的呀!

天快黑的时候,小河两岸跟塘河边的`水车又一起停止了。A村和B村的人板着青里泛紫的面孔,瞪出了火红的眼睛,大家对看着,说不出话。C村的人望望自己田里,又望望那塘河,也是一脸的忧愁。他们懂得很明白:虽然他们的田靠近塘河地位好,可是再过几天,塘河的水也靉e不上来了,他们跟A村B村的人还不是一样完了么?

于是在明亮的星光下,A村和B村的人再聚在稻场上商量的时候,C村的人也加入了。有一点是大家都明白的:尽管他们三村的人联合一致,可是单靠那简陋的旧式水车,无论如何救不活他们的稻。”算算要多少钱,雇一架洋水车?“终于耐不住,大家都这么说了,大家早已有这一策放在心里,——做梦做到那怪可爱的洋水车,也不止一次了,然而直到此时方才说出来,就因为雇用洋水车得花钱,而且价钱不小。照往年的规矩说,洋水车灌满五六亩大的一爿田要三块到四块的大洋。村里人谁也出不起这大的价钱。但现在是”火烧眉毛“,只要洋水车肯做赊帐,将来怎样挖肉补疮地去还这笔债,只好暂且不管。

塘河上不时有洋水车经过,要找它不难。趁晚上好亮的星光,就派了人去守候罢。几个精力特别好,铁一样的小伙子,都在稻场上等候消息。他们躺在泥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他们从洋水车谈到镇上的事。正谈着镇上要”打醮求雨“,塘①河上守候洋水车的人们回来了。这里躺着的几位不约而同跳了起来问道:“守着了么?什么价钱?”

①打醮:设坛祭祷,以求福消灾的一种宗教仪式。

“他妈妈的!不肯照老规矩了。说是要照钟点算。三块钱一点钟,田里满不满,他们不管。还要一半的现钱!“

“呀,呀,呀,该死的没良心的,趁火打劫来了!”

大家都叫起来。他们自然懂得洋水车上的人为什么要照钟点算。在这大旱天把塘河里的水老远地抽到田里,要把田灌足,自然比往年难些,——不,洋水车会比往年少赚几个钱,所以换章程要照钟点算!

洋水车也许能救旱,可是这样的好东西,村里人没“福”消受。

又过了五六天,这一带村庄的水车全变做哑子了。小港里全已干成石硬,大的塘河也瘦小到只剩三四尺阔,稍为大一点儿的船就过不去了。这时候,村里人就被强迫着在稻场上“偷懒”。

他们法子都想尽了,现在他们只有把倔强求生的意志换一个方面去发泄。大约静默了三天以后,这一带村庄里忽然喧嗔着另一种声音了;这是锣鼓,这是呐喊。开头是A村和C村的人把塘河东边桥头小庙里的土地神像(这是一座不能移动的泥像,但村里人立意要动它,有什么办不到!)抬出来在村里走了一转,没有香烛,也没有人磕头(老太婆磕头磕到一半,就被喝住了),村里人敲着锣鼓,发狂似的呐喊,拖着那位土地老爷在干裂的田里走,末了,就把神像放在田里,在火样的太阳底下。“你也尝尝这滋味罢!”村里人潮水一样的叫喊。

第二天,呆在田里的土地老爷就有了伴。B村E村以及别的邻村都去把他们小庙里的泥像抬出来要他们“尝尝滋味”了,土地老爷抬完了以后,这一带五六个村庄就联合起来,把三五里路外什么庙里的大小神像全都抬出来“游街”,全放在田里跟土地做伴。“不下雨,不抬你们回去!”村里人威胁似的说。

泥像在毒太阳下面晒起了裂纹,泥的袍褂一片一片掉下来。敲着锣鼓的村里人见了,就很痛快似的发喊。“神”不能给他们“风调雨顺”,“神”不能做得像个“神”的时候,他们对于“神“的报复是可怕的!

告示贴在空的土地庙的墙上。村里人也不管告示上说的是什么话。他们的可惊的坚强的意志这时只注定了一点:责罚那些不管事的土地老爷。说是”迷信“,原也算得迷信,可是跟城里人的打醮求雨意味各别!村里人跟旱天奋斗了一个月积下来的一腔怒气现在都呵在那些”神“的身上了,要不是无水可靉e,他们决不会想到抬出”土地“来,——他们也没有这闲工夫;而在他们既已责罚了”神“以后,他们那一腔怒气又要换一方面去发泄了。不过这是后事,不在话下。①

1934年9月8日。

①本篇最初发表时及其后编印的各种版本中均无”告示……不在话下。“这一段,现据作者手稿补入。但自上下文看,期间似尚有脱漏。

篇6:茅盾散文《虹》

茅盾散文《虹》

不知在什么时候金红色的太阳光已经铺满了北面的一带山峰。但我的窗前依然洒着绵绵的细雨。早先已经听人说过这里的天气不很好。敢就是指这样的一边耀着阳光,一边却落着泥人的细雨?光景是多少象故乡的黄梅时节呀!出太阳,又下雨。但前晚是有过浓霜的了。气温是华氏表四十度。无论如何,太阳光是欢迎的。

我坐在南窗下看N.Evr-einoff的剧本。看这本书,已经是第三次了!可是对于那个象征了顾问和援助者,并且另有五个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剧中主人公Paraclete,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憎呢或是爱?这不是也很象今天这出太阳又下雨的天气么?

我放下书,凝眸遥瞩东面的披着斜阳的金衣的山峰,我的思想跑得远远的。我觉得这山顶的几簇白房屋就仿佛是中古时代的堡垒;那里面的主人应该是全身裹着铁片的骑士和轻盈婀娜的美人。

欧洲的骑士样的武士,岂不是曾在这里横行过一世?百余年前,这群山环抱的故都,岂不是曾有些挥着十八贯的铁棒的壮士?岂不是余风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荡着这个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头去,我浸入于缥缈的'沉思中了。当我再抬头时,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划破了蔚蓝的晚空。什么时候它出来,我不知道;但现在它象一座长桥,宛宛地从东面山顶的白房屋后面,跨到北面的一个较高的青翠的山峰。呵,你虹!古代希腊人说你是渡了麦丘立到冥国内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丽的希望的象征!

但虹一样的希望也太使人伤心。

于是我又恍惚看见穿了锁子铠,戴着铁面具的骑士涌现在这半空的彩桥上;他是要找他曾经发过誓矢忠不二的“贵夫人”呢?还是要扫除人间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鹰骑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书桌上的电灯突然放光,我从幻想中抽身。象中世纪骑士那样站在虹的桥上,高揭着什么怪好听的旗号,而实在只是出风头,或竟是待价而沽,这样的新式骑士,在“新黑暗时代”的今日,大概是不会少有的罢?

篇7:茅盾散文《疲倦》

茅盾散文《疲倦》

大家都已经疲倦了。想得到,要说的,都已说过了;办得到,要做的,都已做过了;剩下来还有什么呢?只觉得前途渺茫而已。热情的高xdx潮,已成为过去,在喘息的刹那间,便露出了疲容。

“我们想得到,要说的,都已尽量的说过了;办得到,要办的,都已尽量的办过了;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说。

不错!在他们既已说完一切想得到的要说的,做过一切办得到的要做的,以后,而事情还不过如此,他们觉得没有路了,没有事做了,并且明明另有路另有事又不愿意去走去办,那么除了“疲倦”,他们还有什么?

最近爱多亚路的枪声①便把这普遍的疲倦状态揭开了幕。

①爱多亚路的枪声:一九二五年九月七日,上海各界群众举行国耻纪念会和游行示威后,永安纺织厂工人经过英、法租界交界处的爱多亚路时,遭到英国巡捕的殴打和枪击,多人受伤,一人被捕。

科学的先进者是知道怎样试验的。他们故意打了个金枪针,看有什么反应。果然我们大好的华胄被他们试验出来了;金枪针打过后的'反应是疲倦——低暗的呻吟与衰弱的抽搐。

打针者于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道:“如何?“

这当然是新的耻辱,然而奈此人心疲倦何!

什么新的耻辱!可不是已经成了”债多不嫌“么?

我们皇皇华胄确是老大民族,但是近来返老还童,显出格外幼稚。人家在旁边窃窃私语道:“看呀!看他高喊过狂跳过以后,就会疲倦;那时就静下来了。再一会儿,又沉沉睡着了。”不幸我们竟不出人家所料。

我确信我们这老大民族里的新生细胞在喊过跳过后并不疲倦,并不觉得无路可走,而新理想正在他们中间流布,新势力正在蓄积,可是老民族的背脊骨——那就是现在社会的中坚——却确已十二分的疲乏,要躺下去了。背脊骨不能再立若干时,一定要躺下去,新生细胞纵然勇气虎虎亦不中用。这便是目前普遍的疲倦状态的内幕。

这是脊柱衰弱症,最厉害的病症!

医生有法子治疗这凶症么?医生摇头道:“除非换一根少壮的脊柱。”个人的脊柱当然没法换一根,然而要换民族的脊柱总该有法子。

新生细胞踊跃道:“让我们来试试支撑这个弱大的躯壳。“然而他们不是脊柱骨,不在其位,不让谋其事,简直是白告了奋勇。

一个更聪明的医生来了,他提出新意见:“脊柱的灵魂是脊髓,脊柱只不过是一所房子,骨髓方是其中的主人。根本的治疗法在于换过房子里的主人,并不在于拆造房子。我们要从脊柱里取去干枯的脊髓,换进红润多血的新脊髓!”

新生细胞闻言欣然而去,努力作“换脊髓运动”。

但是这个工作决非旦夕所可告成,所以这个大躯壳一定还有多少时候是疲容满面的躺着,不死不活不动。

一群年幼的细胞也昏沉沉的感觉着疲倦,但他们名之曰烦闷。他们曾有过太美满的幻想,过分的希望;他们曾经仗借那太美满的幻想和过分的希望作兴奋剂,而热烈的活动过。譬如饮酒过度,当时果然借力,酒醒时却分外的困顿。他们实在是被自己的浪漫思想弄得疲倦了,却自谓为烦闷;烦闷到极处,可以反动,可以自杀。

这是疲倦的又一方式了。这种自造的疲倦有一个简便的治疗法,就是少饮些自醉的酒。

篇8:茅盾散文《黄昏》

茅盾散文《黄昏》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啵澌!——队伍解散,喷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后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拍着波浪,——一点一点躁怒气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像个大眼睛,闪射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睛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绀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忿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气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威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冻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两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着的金眼睛摊平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笳声。

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不单是风,有雷!风挟着雷声!

海又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

篇9:茅盾散文《人造丝》

茅盾散文《人造丝》

那一年的秋天,我到乡下去养病,在“内河小火轮”中,忽然有人隔着个江北小贩的五香豆的提篮跟我拉手;这手的中指套着一个很大的金戒指,刻有两个西文字母:HB。

“哈,哈,不认识么?“

我的眼光从戒指移到那人的脸上时,那人就笑着说。

一边说,一边他就把江北小贩的五香豆提篮推开些,咯吱一响,就坐在我身旁边的另一只旧藤椅里。他这小胖子,少说也有二百磅呢!

“记得不记得?××小学里的干瘪风菱?……”

他又大声说,说完又笑,脸上的肥肉也笑得一跳一跳的。

哦,哦,我记起来了,可是怎么怨得我不认识呢?从前的“干瘪风菱“现在变成了”浸胖油炸桧!“——这是从前我们小学校里另一个同学的绰号。当时他们是一对,提起了这一位,总要带到那一位的。

然而我依然想不起这位老朋友的姓名了。这也不要紧。总之,我们是二十年前的老同学,打架打惯了的。二十多年没见面呢!我们的话是三日三夜也讲不完的。可是这位老朋友似乎很晓得我的情形,说不了几句话,他就装出福尔摩斯的神气来,突然问我道:

“回乡下去养病,是不是?打算住多少天呢?”

我一怔。难道我的病甚至于看得出来么?天天见面的朋友倒说我不像是有病的呢!老朋友瞧着我那呆怔怔的神气,却得意极了,双手一拍,笑了又笑,翘起大拇指,点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你看!我到外国那几年,到底学了点东西回来!我会侦探了!”

“嗯嗯——可是你刚才说,要办养蜂场罢,你为什么不挂牌子做个东方福尔摩斯?“我也笑了起来。

不料老朋友把眉毛一皱,望着我,用鼻音回答道:

“不行!福尔摩斯的本事现在也不行!现在一张支票就抵得过十个福尔摩斯!”

“然而我还是佩服你!“

“呵呵,那就很好。不过我的本事还是养蜂养鸡。说到我这一点侦探手段,见笑得很,一杯咖啡换来的。昨天我碰到了你的表兄,随便谈谈,知道你也是今天回乡下去,去养病。要不然,我怎么能够一上船就认识你?哈哈,——这一点小秘密就值一杯咖啡。”

我回想一想,也笑了。

往后,我们又渐渐谈到蜂呀鸡呀的上头,老朋友伸手在脸上一抹,很正经的样子,扳着手指头说道:

“喂,喂,我数给你听。我出去第一年学医。这是依照我老人家的意思。学了半年,我就知道我这毛躁脾气,跟医不对。看见报上说,上海一地的西医就有千多,我一想更不得劲儿;等到我学成了时,恐怕就有两千多了,要我跟两千多人抢饭吃,我是一定会失败的。我就改学缫丝。这也是很自然的一回事。你知道我老人家有点丝厂股子。可是糟糕!我还没有学好,老人家丝厂关门,欠了一屁股的债,还写了封哀的美敦书给我,着我赶快回国找个事做。喂,朋友,这不是把我急死么?于是我一面就跟老人家信来信去开谈判,一面赶快换行业。那时只要快,不拘什么学一点回来,算是我没有白跑一趟欧洲。这一换,就换到了养蜂养鸡。三个月前我回来了,一看,才知道我不应该不学医!“

老朋友说到这里,就鼓起了腮巴,一股劲儿看着我,好像要等我证明他的”不该不学医“。等了一会儿,我总不作声,总也是学他的样子看着他,他就吐一口气,自己来说明道:

“为什么呀?中国是病夫之国咯!我的半年的同学里,有几位已经挂了牌子,生意蛮好。可是我跟他们同学的半年里,课堂上难得看见他们的尊容!”

“哎,哎,事情就是难以预料。不过你打算办一个蜂场什么的,光景不会不成功罢?“我只好这么安慰他。

“难说,难说!……我把我的计划跟几位世交谈过,他们都不置可否。事后听得他们对旁人说:养养蜜蜂,也要到外国去学么?唉,朋友!”

这位老朋友第一次叹口气,歪着头,不出声了,大拇指拨动他中指上的挺大的金戒指,旋了一转,又旋一转。

这当儿,两位穿得红红绿绿的时髦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一会儿又走回来,背朝着我们,站在那里唧唧哝哝说话。

我的老朋友一面仍在旋弄他那戒指,一面很注意地打量那两份背面的“美人”。他忽然小声儿自言自语的说:

“我顶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似乎问我懂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自己以为懂得,点一下头;然而老朋友却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赶快摇着头自己补充道:

“并不是后悔我白花了三年心血。不是这个!是后悔我多了那么一点知识,就给我十倍百倍的痛苦!”

“哦?——“我真弄糊涂了。

“喏喏,”老朋友苦笑一下,“我会分辨蚕丝跟人造丝了。哪怕是蚕丝夹人造丝的什么绸,什么绨,我看了一眼,至多是上手来捏一把,就知道那里头搀的人造丝有多少。哼,我回来三个月,每天看见女人们身上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料,每次看见,我就想到了——“

“就想到了你老人家的丝厂关门了?”我忍不住凑了一句,却不料老朋友大不以为然,摇着手急口说下去道:

“不,不,——我是想到了人造丝怎样制的`,我觉得那些香喷喷的女人身上只是一股火药品!”

“什么?你说是火药品!“我也吃惊的大声说。

我们的话语一定被前面的那两位女人听得清清楚楚了,她们不约而同,转过半张脸来,朝我们白了一眼,就手拉手的走开了我们这边。这在我的老朋友看来,好像是绝大的侮辱;他咬紧了牙齿似的念了一个外国字,然后把嘴巴冲着我的耳朵叫道:

“不错,是火药品!制人造丝的第一步手续跟制无烟火药是一样的!原料也是一样的!”

这小胖子的嗓子本来就粗,这会儿他又冲着我的耳朵,我只觉得耳朵里轰轰轰的,“人造丝,……无烟火药……一样!”轰轰轰还没有完,我又听得这老朋友似乎又加了一句道:“打仗的时候,人造丝厂就改成了火药局哩!“

到这时,我也明白为什么这位老朋友说是”痛苦“了。他学得的知识只使他知道中国人人身上有人造丝,而且人造丝还有火药品,无怪他反复说:“顶后悔的,是我学过将近三年的缫丝!”

现在又是许久不见这位老朋友了,也不知道他又跑到了哪里去;不过我每逢看见人造丝织起的时候,总要想到他,而且也嗅到了他所说的“火药品”!

而且,最最重要的,这些人造丝都是进口货——东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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